第306章：行尸走肉

　　当命运的死结终于用代价打开，一切都为时已晚。

　　假如时光倒流，也许，如果世间有奇迹存在。郭子豪能回到过去，回到他跟谢媛初相识的那一天，他会怎么做？还希望认识她么？还会不会渴望追求拥有她？还是认为他有能力，有足够的时间，有先知地努力去改变一切，让这个结局不再发生，将命运死结用另外一种方式解开。

　　他也许会去努力，去奋斗，更加懂得珍惜她，让她不会再离开自己。

　　可惜……

　　时间不会倒流，人生不能重来，一切事只要发生了就注定无法改变，不动声色残酷地朝前远去。

　　无法改变。

　　郭子豪涌起万般难受，痛楚滋味在心头缠绕，此刻，他高高坐在椅子上，心情却如同坐在地上那个低贱娇弱的女人一样复杂，一样痛如刀割，一样对世事变化的脆弱无助。

　　雪茄在他的指间凝固。

　　烟雾袅袅升腾，一缕渐渐往上变淡消失不见，犹若流逝的时间。

　　郭子豪和谢媛的目光交织在一起，隔着几米，一高一低，隔着无形的空气，两人相互对视。

　　目光直通心灵，郭子豪看到她心底颤动的情绪，纤毫毕现，没半点隔阂。

　　谢媛的心底充满恐惧，在惊恐中伤痛，害怕无助，好像在迷乱黑夜中的城市走散在街头无依无靠的女孩，找不到回家的路，脸上写满泪水。

　　她不再带一丝伪装，哀求着他的一点安慰，就像当初他全心全意给予的呵护。

　　谢媛后悔了，深深的懊悔毒蛇似的噬咬着她的心灵，潮水般淹没肉体，漫无边际。

　　郭子豪的心在颤簌。

　　想起谢媛拖着行李箱最后离开他的一刻，他说：“希望以后你别后悔。”

　　那一刻，郭子豪真的很希望谢媛后悔，就在下一刻后悔，很快转过身，放下行旅箱紧紧拥抱他，哭泣着跟他说：“我后悔了，我不想离开你，只想跟你在一起……”

　　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。

　　那样子，他不会再有今天的这一切，但他也许不会在乎，他那一刻只想拥有她。

　　世间繁华抵不过情人的一个拥抱，一个深深的吻。

　　可惜，没有发生，她走了。

　　郭子豪平静的目光波动起来，往事好似一颗石子投入心灵的水潭，一圈圈涟漪荡漾起来。

　　谢媛感受到他目光的变化，心底的振动，他的愤恨、惋惜、痛楚。

　　她亦想起那个场景，清楚记住自己回答说：“也许会的，但不管了……子豪，多保重。”

　　谢媛知道自己的心念，那一刻，感情决裂的痛苦让她有过犹豫挣扎，她心想，我会后悔的，离开他，是最难的一个决定，无数次下决心，无数次否定，最终又肯定，她明白走出那道门她将无法回头，无法再回到郭子豪身边，她注定会后悔。

　　但她低估了后悔的可怕，以为自己能承受，能消磨掉，在时间的洗刷中消失。

　　谢媛真的后悔了，后悔欲死。她凄楚的眼眸望着郭子豪，传递过来这种痛彻心扉的悔意，乞求他的原谅，他的怜悯。

　　郭子豪微乎其微地摇摇头。

　　谢媛蓦然再次流出泪。

　　她和他就这样对望着，一动不动。

　　人生不能重来，痛苦、悔恨也是人生中的一部分。每个人的生命年轮中都有无数个故事，或平淡，或精彩，里里外外有许多生命过客，无数细碎的故事情节，但他和她却是不一样，在过往的历程中独一无二，曾经的欢笑、喧闹、痛苦、悲伤，有过的激情、感动、泪水……都铭刻在两人心头，成为共同拥有的记忆，在两个跳动的心灵深处共存。

　　雪茄烟头亮着一点暗红，在郭子豪的指间静静地燃烧，烟丝悄然化成灰烬，惊心动魄。

　　他变了，变得成熟冷峻，理智，高高在上，散发着可怕的威压。

　　他原来不是这样的……谢媛心想，我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？

　　青春时代的记忆仿佛一个遥远的梦，触不到，却清晰地展开。

　　校园里的那些岁月，那些曾一起坐在教室里背书晃动的青春面孔，那些曾默默爱恋着她的男生，那些为她守候在教学楼过道、银杏树路上、图书馆、宿舍楼下的稚嫩少年，无数大学时代的那些事儿，那些憧憬、欢乐和美妙……

　　其中一个身影就是郭子豪。

　　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汗淋淋的，阳光一样灼热狂野，他抱着篮球，脸上带着倔傲不逊的神情，不同于别的任何男生，没有那种爱慕和恭敬，他大咧咧地说：“嗨，我知道你，校花。昨天打球我听哥们说你是年级最漂亮的妹子，哇，果然漂亮，长的好看，十分好看……我们留个电话，我K你吃饭，我请客。”

　　谢媛想，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？

　　一个粗鲁的高壮的男生，打篮球的，一头乱发，满身臭汗，就那样粗鲁无礼地将他拦在教学楼道上，让她没法避开，直冲冲地跟她索要电话，凭什么啊？

　　她想，我那时一定是气恼的，肯定没有害羞，只是气愤，恼火他的粗鲁，他的神态，他的臭汗，还有站在他身后那帮贼兮兮笑着观望的他的队友，那些人好不知羞耻，嬉笑起哄：“给他啊，留个电话……他好帅的，美女，你怕什么……不准走……”他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笑闹着，逼迫她服软。

　　一帮讨厌的家伙。

　　他最讨厌……

　　谢媛这样痴痴回想着，忘记恐惧，停止哭泣，眸子中流动着异样的光彩，动人之极。

　　郭子豪心一颤，手指动了动，一截烟灰飘落。

　　往事过去了，一去不回。

　　有缘天涯咫尺，无缘咫尺天涯，生命里的缘，是最说不清楚的事。

　　谢媛又想，其实他是宠我的，最宠的一个，谁能想到他大咧咧粗鲁的性格背后对她有着过分的细心体贴？

　　那时，他总喜欢这样，先买好我喜欢吃的东西拎到宿舍楼下，然后发信息说：“饿不饿？你要不要吃什么啊？”我说：“要，你去买啊。”他坏笑说：“那你下来，买到了。”

　　那种感觉在记忆中很深刻，觉得特别幸福。

　　还有，有时候只要随口说要买的东西，他都会记在心里，买好了见面的时候送来。他的生活费不多，但只要有钱都会买。记得那一次，他给我买了个MP3，那时的价格要八百多，他没钱了，吃了一个月的泡面。我却不知道，过了好长时间，听到他说起来，只觉的好笑。

　　谢媛的心头大痛。

　　那时为什么会笑他呢？他是那么宠我，爱我，我却没感觉，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，他应该做的。

　　很多类似这样的感动，当时都不知觉，要过很久、很久，想起来才感受到，原来是那么深刻。

　　冬天在外面很冷，他会搂着我，吃饭的时候会经常给我夹好吃的菜，过马路都会牵着我的手，不让我走旁边，免得被车撞，永远都会记得我不吃葱……还有很多很多。

　　谢媛心想，真幸福，那个时候怎么没发现？

　　她望着郭子豪，渴望他说一句话，或者给她一个示意的眼神，乞求一点微小的任何类似热恋时的表情。

　　但没有。

　　郭子豪一动不动坐着。

　　阳光从贵宾厅的窗子漫射进来，郭子豪的五官轮廓焕发淡淡的光芒，但他的表情生冷如岩石，没有宠爱，没有留恋，甚至没有一点怜悯。

　　谢媛心里一阵阵难受，一阵悲伤。心想，我将他的心伤透了，他是恨我的……不，甚至都没了怨恨，对我失去了全部感觉，就像路边的一颗小石子，脚尖踢到，却没有任何反应，他走远了，我就像那颗石子一样被搁置在路边，他不会再回头多看一眼……

　　巨大的难受再次从心底涌起，谢媛却没法痛哭，失去了落泪的能力。她没有哭泣的资格。

　　这样也好，我是低贱的，跪坐在他面前，受他冷冷漠视，让他心里的怨恨一点点消失。

　　谢媛心想，如果时光突然停顿，该多好，他这样陪在我身边，没人打扰，就算没有了爱，没了怨恨，也好，就一直这样相处下去。

　　至少还有美好的回忆。

　　想起第一年冬天下了一场雪，那晚上，他拉着我的手，我们一起过天桥。走在桥中间，他对着漫天飘飞的雪，突然大叫了一声：“宝贝，我爱你。”路人纷纷转头来看，他却一把将我抱在怀里。

　　谢媛想，那是他第一次叫我宝贝，以后他都这么疼爱地叫了，亲昵的称呼。

　　深夜里，在电话中卿卿我我，因为小声咳嗽一声，就听到他在那边很焦急的问:“宝贝怎么了？”

　　毕业后，住在一起，半夜里，半睡半醒中，他也会抱紧我，在我耳边说：“宝贝，这一生我不会负你。宝宝，别离开我，我真的很爱你，我好爱你。”

　　出租房的冬天好冷，我的脚一直好冰，他就将我的脚搂在怀里，让我把手放在他的腋窝下取暖……

　　公司停电，他为了买一个便宜的取暖器，又冷又下雨，一路上跑遍每个商店，买了送到公司放在我脚下，只怕我冻到。

　　在那一刻，我为什么没有感到很幸福？没有特别地感觉到，我是多么需要他，我也是那么爱他？！

　　谢媛颤抖一下，心想，我该决定一生与他相守的，就在那一刻。

　　那时，他肯定很失望。

　　我伤他太重了。

　　每一次吵架，都是他先来哄我，我却是只会任性赌气，跑去逛街，玩一个下午，回到学校时，才发现他坐在校门口等我，才知道，他已经等了我五个小时。

　　爱一人很不容易。

　　这是他经常哄我要理解他说的话。那次吵的很凶，都是我在赌气骂他，指责他。直到他离开，深夜打来电话，他告诉我找到一首很好听的歌，他把电话放在音箱上放给我听：“贴着被窝想起你的脸，就算星光不闪现，海天不相连，为求着生可跟你走到终点……爱一个人原来不容易，为何偏偏最美一刻不可上演？地老天荒谁能不改变……”

　　他一遍遍地放，直到我开心。

　　谢媛的嘴角一动，浮起个苦涩至极的笑。我那时怎么不明白？我要嫁的就是一个这样的男人。但已经晚了，没有地老天荒，也不会走到终点了。

　　他求过一次婚。

　　很平淡的生日晚餐，他不厌其烦的剥着一个个小龙虾放在我的嘴里，哄我开心，我却因为他没钱买手袋不理他，嫌他没送我美丽的生日礼物。很突然的，他抓住我的手，拿出一枚戒指，对我说：“我不会说话，但相信我，今生今世会照顾你的……”

　　我问：“拿什么照顾？一个月三千多块的工资？”

　　他尴尬极了，说：“今年没钱，过个穷人生日，我送你一颗心。”

　　那时，我看不起他，没有半点感动。我知道他爱我，但一个男人穷到刷信用卡透支请女朋友吃生日饭，怎么让人放心？还有什么安全感？我可以等他一年、两年、三年，但要等他到什么时候？难道一辈子都这样？

　　拿着一枚他自己雕琢的玉石戒指求爱？可笑……

　　谢媛紧紧咬着唇，无比痛恨那时的自己。

　　这枚廉价的戒指还戴在郭子豪的手上，小指上。

　　表明他是独身的？不，他在记住我的无情、虚荣，他时刻提醒自己，总有一天，他会这样，高坐在椅子上，坐拥惊人的财富，巨大难于想象的权势，向我表明，他不再是当初那个穷困的打工仔，他是亿万大亨。

　　他带着这枚戒指，就是在等这一刻告诉我，验证当初离开他时说过的话：“希望以后你别后悔。”

　　“我后悔了……求你能将戒指给我，好吗？再给我一次机会……”谢媛泪如雨下，乞求望着郭子豪，在心底无助地哀求。

　　郭子豪手一动，弹了弹烟灰。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小指上的玉石戒指。他依旧没有表情，平静注视着谢媛的眼泪。

　　谢媛心底的呼喊声渐渐微弱，消失。

　　她没脸说出来一句哀求的话，只在心里呼喊，但这样，她也没脸持续多久。她不配。

　　她想：“一切全是我的错！我错了……但又有什么用？他不会再怜悯，他绝不会再回头……”

　　现实无比残酷！

　　谢媛绝望想，那时谁知道现在的事？谁知道我这一天会没有路可走？

　　我只是个需要一点安全感的女人，这个要求很普通，很多女人都会这样想，有谁能预知未来？

　　他总跟我说：“宝贝，我们将来要个宝宝好么？我希望是个女孩子，我希望她可以长的和你一样……”可是，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过这样的苦日子？看不到希望，没有未来。

　　谢媛望着郭子豪，在心底问：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你？即使明白，也许以后我再也找不到你这样这一生的最爱，但我还是要离开你。

　　去年中秋节，我妈从医院大老远坐车来看我，一进出租屋，我妈就搂着我哭。

　　妈心疼我，觉得我努力读书这么多年，人长的漂亮，辛苦上班，却住在城中村出租屋，闷在这种阴暗的小笼子，十多平米，比棺材大不了多少，她觉得我遭罪啊！跟着你不值得，各种数落我。

　　我能说什么呢？你很努力，以后会好起来的？有一天，你会买车买房？给我和女儿一个温暖的家？不，我说不出口来，我自己都没有半点信心。我不是不相信你的努力，可是现实就这样，刚毕业的大学生能做什么？能有多大的出息？工资一直都只有那么一点，还不够我们用，更不用说给家里。

　　爸妈供我读书十六年，腰弯了，脸上爬满老树皮皱纹。为了看病，我妈还欠着4万多的债，压在心里，真的好难。我作为女儿却没有办法，我还能怎么样？

　　钱是个畜生，会咬人的野狗。

　　谢媛在心底冷笑，充满对自己的鄙夷。

　　魏千山给钱，不停地给她钱，从一开始找各种借口的送礼物，到明着涨工资，发奖金。谢媛什么时候心动？她自己都没法回想，随着时间的流逝，钱让她一点点地改变，变得越来越虚荣，物质欲无限膨胀。

　　从生涩、羞耻地接受老头子的好处，到主动撒娇索要钱物，这个过程转变得十分自然。

　　家里好过起来了，欠债有魏千山解决，家电换崭新的，弟弟的工作有了，生活越来越好……一切都是魏千山递过来的钱改变的。

　　各种美食，奢华场所，各种名牌衣物，服饰，这些都是钱。

　　谢媛心头越来越冷，彻底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，是的，她不配得到郭子豪的谅解和同情，一切做过的事都是她心甘情愿接受的，怨不得谁。

　　她就像郭子豪手中的那根雪茄，燃烧了自己的身体，换取一点灼热，最终却注定要化成灰烬。

　　她不配拥有爱，拥有他纵容的宠爱。

　　下贱、可耻！

　　贪慕虚荣，出卖了自己，爬在老男人胯下做出最肮脏的举动，婉转承欢……

　　雪茄烟燃烧到尽头。

　　郭子豪将它按在烟灰缸，拧了拧，烟头破碎，扭曲成一团丑陋的垃圾。

　　他站了起来，收回目光，没再看谢媛一眼，转身走门。

　　谢媛的心冰寒到极点，无光黑夜般铁沉沉的绝望，一切都在离她远去……泪朦胧中，她看见郭子豪慢慢站起身，好像看了她一眼，恍惚中，似乎听到他发出低沉的声音说：“祝好……”他似乎又没出声，这仅是她的幻觉，从脑海深处冒出来，仿佛是离开他那天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
　　轻飘飘的，没有任何质感，声音在空气中消散，留不住半点，让谢媛抓不到一丝感觉。

　　一根烟的时间，他没有对谢媛说过一句话。

　　郭子豪就这样离开，脚步不快，却没半点迟疑，悄然无息地走出贵宾室。中途没回头，最终身影消失在在门外也没有回首再往谢媛一眼。仿佛她从来没有在生命中出现过一般。

　　这几秒钟的时间消失极快，时间不会为任何人、任何事停滞，无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，还是生命中细微的小事。时间总是义无反顾地往前流逝，不给谁反悔的机会。

　　谢媛木然坐在地上，犹如躺在棺材里，心如死灰。

　　世上一切都与她再无半点关系，死神之外还有一个无形的魔影，没带走她的生命，但冷酷地收割了她的灵魂，让她成为一具空壳，行尸走肉般。